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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路難

不過是幾年前一個冬天的黃昏稍晚,當日黃昏短暫,匆匆下過小城那一年的第一場大雪。那是一座年年冰封五個月的小城,可是年年沒有人確實做好心理準備,因此第一場雪總是措手不及,如此倉皇進入冬天已成慣例。



那個黃昏我必須走上一座斜坡旁聽一堂關於尼采的課,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晚的主題是憤怒。我在鬆厚的新雪上趕路,薄暮中整排坡道的路燈突然亮起,直達斜坡之頂。四下無人無聲,新降的雪色如同完美的和絃那樣至情至性掩人耳目,使人不辨方位,如果沒有這排金花也似的路燈,恐怕我當晚難以堅持意志走上那片斜坡。



我不記得那晚我們講了尼采什麼,我反而記得那個老師身著苔綠色的大毛衣,整個人綠茸茸彷彿剛剛步出春天的溫室。那綠色的感覺如此奇特,以致於日後只要想起尼采的憤怒,我就直覺那樣的憤怒一定是那樣微妙的綠色。然而如果當天黃昏稍早我沒有循著路燈堅持走上斜坡,那麼稍晚那段關於憤怒之綠的莫名記憶將徹底從生命中錯過。



這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事,人生四處充滿了如此難言的片段。下課後我走同樣的斜坡回家,夜色又冷又沉壓得雪成了冰,舉步艱難。我行經稀疏的松樹林,莫名其妙心生恐懼,我害怕人生如同暗夜行路,初始循著光亮往上前行,記取一些無法言喻的玄妙經驗,然後再往下徐行,這光怪陸離的一切旋即拋在腦後,無法重來。



結果,因為當時的恐懼太過清晰,我將一切記得清清楚楚,幾年之後那個黃昏成了我研究所生活最明確的隱喻。說穿了,就是學習行路以及獨處。



二十幾歲時人生的課題相當複雜,既要迅速累積也要適時放手。出國唸博士像一場賭局,必須把在台灣的一切放下,拿自己堅持的理想和孤注一擲的青春跟人生對賭,要是成了,也許有個未來﹔要是失敗了,到了三十歲仍一無所有。那幾年裡我不置可否地談了幾次不算深刻的戀愛,如今想起來,那些感情摻雜於垂雲四佈的學業主題之中顯得微不足道、黯淡而且左支右絀,對於愛情以及它的能量和蘊藏我無心也無力深究,因為手中的籌碼有限,而時間如沙子一般從指縫中溜走,從早到晚坐在桌邊,書怎麼唸都唸不完,我真怕空手而回。



研究生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過分簡單,起床,早餐,讀書,午餐,讀書,晚餐,洗澡,讀書,寫論文,焦慮,睡覺,焦慮。間或穿插圖書館,超市,咖啡屋。除了上課之外,一個研究生完全不需要開口說話,沒有課的時候,沒有事就沒有話。日子簡單得像一條傾斜的線,往內心軟弱的方向滑去。



出國唸書的研究生歲月尤其孤獨,週身的社會網絡既不深刻也不固定,生活和心靈的錨完全繫乎學業,別無所求。由於這種成敗未卜的生活使人極度專心、焦慮和敏感,不論原來的個性如何,研究生很容易變得喜怒無常或者長期抑鬱。長久以往,生命裡其他的人便逐漸遭到驅逐,因為在一個滿腦子只有抽象事物的人眼中看來,身邊實質存在的個體都太過密實而無法超越,難以理解,畢竟,有頁碼的書比不透明的人容易多了,唸書尚且來不及,哪兒有時間處理人呢。



那是一段奇異的歲月,獨處是理所當然,恐懼又如影隨形,人生之中重大的煩憂都是抽象的思考和縹緲的未來,如此活在浩邈學海裡,只有一言難盡的憂鬱,一切固實的事物都化於空中,雖然日子依舊持續春去秋來,可是因為從來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結束,記憶中開始獨處的那一天已經過去許久,未來總是尚未發生,人則是活在一點一點的片刻裡,與過往熟悉的秩序脫節。人像是偏離軌道的小星體,不知不覺就獨自走上了一條偏僻的路徑,兩旁的風景越來越陌生,諸事俱寂。這樣走上一陣子,就再也沒辦法回頭進入原有的秩序,再也不能習慣喧鬧和群體。



最後,一種奇特的孤獨會環繞著你,你從未如此深切感到自我的存在,因為他人都不再重要,你只剩下自己。



那個城裡每年都會傳說類似這樣的事:冬天裡,小城開始下雪後,每一棟建築都開了暖氣。有個研究生許多天沒去上課,老師以為她退選,同學以為她休學。一個月過去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,也沒有人在意。後來,某一棟學生公寓的學生抱怨,他們那層樓的溫度特別低,可能是某一戶的窗子沒關嚴。徹查之後發現,這位不去上學的研究生在她房裡早就死了,因為窗子始終開著,氣溫非常低,她躺在床上一個月,結了霜,變成了淺藍色。



有過隻身留學經驗的人大概能約略明白,這個傳說的恐怖之處不在於死亡的狀態,而在於這個傳說之後隱含的既渺小又巨大的孤獨。一個人脫離了所屬的社會關係,在異鄉又生不了根,身邊也容不下任何人,房門一關,整個世界排拒在外。



其實這樣的孤單過幾年也就習慣了,其中自有一種愛彌麗迪更森式的靜美,習慣之後,騷動不安的靈魂能夠從這種惟心的孤獨中得到非比尋常的安歇。



然而一旦畢了業,學位拿到了,回到台灣,生命中多年懸掛的難關終於渡過,又立刻面臨另一場動盪。這個生命歷程的轉變本質相當特殊而且唐突,在社會位置而言,是從邊緣位置回到結構內部,從異文化的疏離回到熟悉的自文化,從無所是適進入生產行列,從一無所有變成「知識精英」。換句話說,幾乎是一夕之間從窮學生變成教授,昨天還是個惴惴不安的研究生,今天突然成了高等教育的一份子。離開台灣時,還是個年輕的孩子,七年之間絲毫不覺得自己曾經滄海桑田,直到回到台灣才發現,七年原來是這樣翻天覆地的長度,有這樣一去不回的意義。



我彷彿是鏡花緣裡的人物,意外地遊了龍宮,回到世上,打開寶盒,光陰的無限意涵在那一刻全部顯現,在瞬間如電光一閃,荏苒百年。於是,一個人突然從理所當然單身的研究生轉為莫名其妙單身的中產階級。我還覺得單身生活真是再自然不過了,週邊的眼光卻不這樣看我,我才恍然明白,社會位置換了,期待當然也換了,我才剛剛完成一個階段任務,又得盡力符合社會的下一個要求。



剛開始教書的時候我才忽然體會原來這是一種含表演性質的職業,這個事實引起的莫大焦慮和沮喪更甚於研究所生涯。一個早上的課足以將人氣力耗盡,下午聲音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我從一個冷凝的極端盪到另一個熱烈的極端,兩個極端之間的承續關係不大,背反的關係多些。



這種轉變從外在環境上而言不太明顯。人一直留在校園裡,改變的衝擊不至於難以承受。只是,留學的七八年裡,我的人生經驗是不斷往內探求的過程,彷彿藉由知識將自己壓縮成一個密度極大但是體積極小的黑洞﹔教書卻是反向進行,教學倫理要求人像太陽一樣發光放熱,這個職業需要在短時間之內與大量的人互動,需要不停說話、溝通、解釋、不厭其煩的表演、寬容並且隨時充滿熱誠,同時必須具有將抽象的事物轉化為簡單語詞的能力,種種的職業特性與研究生生涯恰恰相反,從前的生活可以任性地拒人於千里之外,教書卻是從對人的基本熱愛與關切開始,必須做到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」。



回國教書之後的某一個春天,寒假剛過,校園裡的杜鵑明媚燦爛。早上八點鐘我在辦公室裡收到一封分手的電子郵件,才想起我已經因為疲倦而和他漸行漸遠。我想我應該痛哭一場或者立刻回信說點什麼,或者,我也可以打越洋電話過去自我辯護或大吵一架。可是鐘聲響了,馬上就得上課了,五十個學生正等著我告訴他們未來與希望。我感到胸口梗著一塊東西難以吞嚥,呼吸急促,窗外陽光刺眼,它的溫暖非常嘲諷,它若是更亮一點我的眼淚就要掉了。



我去上了課,盡量做到妙語如珠,並且該講的笑話都講了,我想我看起來還是充滿熱誠以及寬容。幾小時慢慢兒撐過去,我感到心子裡有個密實的東西隱隱發熱,也許是過去的自己正緩慢疼痛,一切都難以挽回,而且該做的事這樣多,明明是黑洞卻要裝成太陽,我沒有多餘的氣力再去關心另一個人。終於下課的時候,頭疼欲裂,我在盥洗室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,左頰一道粉筆灰像不在場的眼淚。我沒在講台上垮掉,我也沒有回信或打電話,因為我累壞了,而且嗓子也啞了。



那天中午我在春陽曝曬中回家,鳥語花香,我極度疲累簡直要融化在路邊。有那麼一刻,我寧願回到雪地的黃昏裡行路。



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選擇單身,我想,如果情勢使得每段感情都分手了結,一個人自然就單身了,非常簡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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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人需要多少土地     列夫‧托爾斯泰

從前有一個農民名叫帕霍姆,為了養家糊口,他辛勤勞動,卻沒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土地。他一直和四鄰一樣貧困。「儘管我們從小就在土地上耕耘,但我們農民到頭來仍將一無所有。只要我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,情況就大不相同了。」他經常想。

在帕霍姆的鄰村住著一位夫人,她是一個小地主,擁有大約300公頃的地產。一年冬天有傳聞說她打算把自己的土地賣掉。帕霍姆還聽說自己的一位鄰居準備購買其中50公頃,這位夫人同意先收一半現金,另一半一年之後付清。

「瞧,」帕霍姆對妻子說,「別人正在買土地,我們也應該買上50公頃左右的地。如果沒有自己的土地,生活根本無從談起。」

於是他們全家人集思廣益,考慮用什麼辦法才能買到土地。他們積攢了100盧布,賣掉了一匹馬駒,一半蜜蜂,還讓自己的一個兒子給人家做長工以便提前拿到報酬。帕霍姆還從妻子的弟弟那裏借了一部分錢,才湊夠了買地的一半錢。帕霍姆選好了一塊50公頃的土地,然後來到那位夫人家付了錢。

就這樣,帕霍姆有了自己的土地。他借來種子,開始耕種,並獲得了一個好收成。他用一年時間就償清了債務及欠妻弟的錢。於是他也成了一個地主,可以耕種自己的土地,在自己的土地上曬乾草,砍自己的樹,在自己的牧場上放牛。當他去耕地或者察看莊稼、草地的長勢時,心中充滿了歡樂。那裏生長的青草與盛開的鮮花在他看來都與眾不同。以前,他從那裏經過時,覺得與別的土地沒有什麼不同,但現在大不相同了。

一天,帕霍姆正坐在家中,一個從村中經過的農民來到他身邊。帕霍姆問他從什麼地方來,那陌生人回答說他從伏爾加河對岸來,然後說那裏有人在大量賣地,許多人都去那裏買地。他說那裏的土地非常肥沃,大麥可以長到與馬一般高,莊稼密得割上五鐮就可以捆一大捆。他說,一個農民去的時候還兩手空空,但現在已經擁有六匹馬和兩頭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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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衣  蔣勳  

衣服原來只有「禦寒」、「蔽體」這些基本目的。隨著人類社會的複雜化,服裝發展出階級、種族、性別,各種文化特徵,成為定位個人社會角色最重要的符號。

我們常常不知不覺,在用服裝判斷一個人的身分。判斷這個人有錢或沒有錢;判斷這個人是保守的人,還是前衛的人;判斷這個人高尚或下流,做事有魄力,或優柔寡斷;有獨立見解,或人云亦云;甚至判斷這個人是好人或壞人。服裝像動物身上的皮毛爪牙,傳達著一定的訊號。 西方用「白領」、「藍領」區分社會階級。趨勢專家,用女性流行長裙短裙,判斷社會大眾心理渴望穩定或希求變革。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有「Man in Skirt」特展,探討為什麼近代女性服裝大量學習男性,而相反地,男性服裝卻沒有向女性學習。我在現場,看到各種男性穿起裙子的展示,的確引發我對服裝在文化符號上的深刻思考。

長久以來,服裝成為定位個人的標誌。好像從內在世界去了解一個人太困難了,用服裝來分類要簡單得多。因此,每一個人,不知不覺,都穿上了制服。每一種服裝,事實上,也都是不同程度的制服吧。

做學生的時候,學校有規定的制服。大盤帽,土色卡其上衣長褲,左胸要繡上學號姓名。戰後台灣,全國備戰的氣氛下,學生制服,其實是軍隊服裝的擴大。制服當然有方便管理的意義,最主要在讓人容易辨識。

醫生護士有制服,代表職業給人的信心吧,用服裝來加強專業的說服力。警察、消防隊員,執行任務時也穿制服,西方法官律師常常在法庭穿著特別的制服,都有相同的功能。不同教派的神職人員也大多有規定的制服,神父、修女、和尚、道士,在社會裡扮演一定的角色,也需要有容易辨認的服裝來做身分的歸類。

在台灣戰後受教育,穿著像軍人的制服長大,頭髮也剪成一樣,遠遠看去,每個人都沒有差別,無法思考自我特性。我因此對制服一直懷有偏見,覺得制服是泯滅個性的殺手。監獄的犯人剃去頭髮,拿去名字,穿上制服,只有一個編號,制服有消除一個人自我個性的功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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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珠沙華.jpg  (曼珠沙華,又名彼岸花,盛開於地獄的「彼岸」,只見花,不見葉,花與葉,生生世世不能相見,當靈魂渡過「忘川」後,即忘卻生前種種,過往一切通通留在彼岸)

 
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reading/11051301/112011101400481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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歡迎你來,我陪你走這一段黃泉路,過這一座奈何橋。等一下就到了橋邊的孟婆亭,你要喝下一碗孟婆湯,然後關於前世的纏綿,放不下的最愛,就會從此消失,好像一切不曾發生過。投胎之後你不會記得前世的曾經,繾綣纏綿,血海深仇,全部消磁歸零,人生重新格式化。

孟婆是個奇特的女人,她永遠不想過去,也不計劃未來,就是你們活著的時候喜歡說的活在當下吧。她在奈何橋邊等你,等著為你端上她準備的那碗孟婆湯。你排著隊,看著眼前一個一個魂魄喝完自己的那碗湯,邁向另一場新生或下一世動盪或下一次折磨而渾然不覺。

你注意到這整隊排著等著丟棄自己過去的人的特徵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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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我人生的第一篇文章是寫間日記。上了小學領了封面印著間日記三個字的作業簿,七歲的我根本不懂,只聽過日記但沒聽過間日記,後來才知道原來每周一三五交、間隔一日寫下的日記叫作間日記。小學生在本子裡寫生活感想,交給老師改正發回。

     剛入學我還不習慣小學生的作息,晚上該寫作業我卻老轉頭透過窗戶偷看奶奶正在看的連續劇,東摸摸西摸摸,直到連續劇演完,一個字都還沒 寫,才開始默默地作功課。我不是很記得那篇文章完整的內容了,只記得自己本能地寫了篇感傷並且通篇像唱歌一樣語調的小文章,結尾是:「秋天來了,風兒吹 了,葉兒黃了,我願像落葉一樣隨風飄零。」

     第二天後我被叫起來罰站。老師當著全班的面罵我:「明顯就是抄襲大人的文章,年紀小小就投機取巧……」我當時沒感到太大的羞辱或委屈,因 為老師說的話我聽不太懂,對七歲的小孩來說,抄襲、投機取巧這些字眼都顯得太難以理解,但我模糊地知道老師談到恥辱這字眼是什麼意思。老師罰我站著上課我 就站,下了課還是跟同學一起東跑西跑,不覺得事情有什麼嚴重。

     回家之後我不經意地說了上學時發生的事,我的家人顯然不覺得這事情不嚴重。我父親打了電話,告訴老師那篇看起來悲觀飄渺的文章真是我寫的,因為前一天晚上是他親自看完我的作業與文章,才讓我上床睡覺,並且,飄零的零我不會寫,還是問他的。

     第二天我又當著全班的面被叫起來站著,老師這次從頭到尾朗讀了一遍我寫的文章,然後說:「這位同學寫得很好。」要小朋友鼓掌。

     上了國中以後,我第一次寫詩,那時候根本也不懂詩到底是什麼,反正老師指派,我仍靠本能狠寫一通,得了校內的獎。

     下課時我在走廊發呆,隔壁班的老師對我說:「你那獎,不過就是小孩子學寫大人話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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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情    鍾怡雯

那是一個尷尬的記憶。一封情書,它始於浪漫的想像,而終於戲謔的結局。至今我仍記得它笨笨傻傻的氣味,令人想起帶點油垢味的木料地板,肥滾滾的小黑狗沒命地搖尾示好,或是企鵝走路的滑稽。這樣的形容未免污蔑情書的浪漫,褻瀆了它的唯美,可卻絕對忠於當時的感受。

回想起來,那真是一段荒涼的歲月。同年齡的友伴臉上,或多或少都有忍不住的青春爆裂,光潤的痘子那麼飽滿瑩亮,甚至紅得有些刺眼,像在嘲諷我徒有品學兼優的虛榮,內涵卻如此貧瘠,一年下來竟然孵不出幾顆像樣的青春之籽。好不容易額頭有點小小的騷動,那膽小的幼芽卻畏畏縮縮的躲在瀏海後面,似乎深以炫耀年輕為罪。

也許是青春的力量太龐沛,我特別喜歡耗費大量體力的運動,尤其是打羽球。只要逮到機會,我總不會放過殺球,刷!快、狠、準。瘋狂的力道。球不偏不倚,恰好落在邊界上!漂亮!好像幹掉一個世仇大敵。當然,最好對方被那突如其來的狠勁嚇一跳,我便因此得到類似惡作劇的滿足,一種復仇的快感。因為無法忍受那種殺氣騰騰,欲置人於死地的揮拍方式,女隊方後來紛紛離我遠去。我更樂得和精力過剩的男隊友廝殺,他們回我以更強悍而有力的反擊,挑戰我源源不絕的鬥志,充分滿足我的暴力美學。球場成了我的殺戮戰地,每一次的殺球都十分愉悅,好像處決演算不完的數學習題。我在汗水裡揮霍過剩的青春和躁鬱。

鬱悶的青春期,人像活在沼澤裡。鏡子裡的自己渾身散發出一股帶著體制和規矩的呆板氣息,那樣聽話的髮長,那麼不逾矩的乖巧表情,正派善良的眼神,和絕對不敢知過膝蓋的裙長。該死的白衣白裙,讓整個人形如學校的零件,和硬體契合無間。

沒有人陪我廝殺時,我便游泳。因為早早回到家的我,總有說不出的焦慮。無論有多少積累的功課,都制止不了泡水的強烈欲望。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精力,我可以從赤道如火的夕照游到星光滿天,從躁熱到平靜,泳池吸納了我的憂鬱,難怪池水藍得那麼美麗。

就在這樣枯淡的日子裡,我發現了那封情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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垂釣睡眠    鍾怡雯

 

一定是誰下的咒語,拐跑了我從未出走的睡眠。鬧鐘的聲音被靜夜顯微數十倍,清清脆脆的鞭撻著我的聽覺。凌晨三點十分了,六點半得起床,我開始著急,精神反而更亢奮,五彩繽紛的意念不停的在腦海走馬燈。我不耐煩的把枕頭又掐又捏。陪伴我快五年的枕頭,以往都很盡責的把我送抵夢鄉,今晚它似乎不太對勁,柔軟度不夠?凹陷的弧度異常?它把那個叫睡眠的傢伙藏起來還是趕走了?

 

我耍起性子狠狠的擠壓它。枕頭依舊柔軟而豐滿,任搓任捶,雍容大度地容忍我的魯莽和欺凌。此時無數野遊的睡眠都該已帶著疲憊的身子各就其位,獨有我的不知落腳何處。它大概迷路了,或者誤入別人的夢土,在那裡生根發芽而不知歸途。靜夜的狗在巷子裡遠遠靜靜的此起彼落,那聲音隱藏著焦躁不安,夾雜幾許興奮,像遇見貓兒蓬毛挑釁,我突發奇想,牠們遇見我那蹺家的壞小孩了吧!

 

我便這樣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,間中偶爾閃現淺薄的夢境,像一湖漣漪被一陣輕風吹開,慢慢的擴散開來。然而風過水無痕,睡意只讓我淺嘗即止,就像舐了一下糖果,還沒嘗出滋味就無端消失。然後,天亮了。鬧鐘催命似的鬼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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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箱       柯裕棻
橘子很喜歡冰箱。這麼說有點怪,冰箱是個日常電氣用品,和好惡有什麼關係呢?她喜歡冰箱,就像有人喜歡音響,有人喜歡電腦或釣魚一樣。涼涼的,在裡頭睡覺多好。她常說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她的冰箱非常大,比人還高,很像餐廳廚房用的那種,也有點像統一超商的大冰櫃。兩扇透明的玻璃門,外加一扇白鋼的門,拉開才知道是一格一格的儲物架。她的冰箱非常整齊,可以拍成照片,裝滿幸福的家電廣告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橘子是個很務實的女人。經常買許多蔬菜水果,定時吃維他命。喜歡冰箱的人一定都很健康,她說,什麼食物都有,整整齊齊在冰箱裡,世界末日也不怕。我想如果真有世界末日,她大概會說:哦,世界末日了,我看看冰箱還有什麼。然後就弄個末日晚餐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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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侯祠   余秋雨

  客寓柳州,住舍離柳侯祠僅一箭之遙。夜半失眠,迷迷頓頓,聽風聲雨聲,床邊似長出齊膝荒草,柳宗元跨過千年飄然孑立,青衫灰黯,神色孤傷。第二天一早,我便向祠中走去。

  擋眼有石塑一尊,近似昨夜見到神貌。石塑底座鐫荔子碑、劍銘碑,皆先生手跡。石塑背後不遠處是羅池,羅池東側有柑香亭,西側乃柳侯祠,祠北有衣冠墓。這些名目,只要粗知宗元行跡,皆耳熟能詳。

  祠為粉牆灰瓦,迴廊構架。中庭植松柏,東廂是碑廊。所立石碑,皆刻後人憑弔紀念文字,但康熙前的碑文,都已漫漶不可辨識。由此想到,宗元離去確已很遠,連通向他的祭祀甬道,也已截截枯朽。時值清晨,祠中寥無一人,只能靜聽自己的腳步聲,在迴廊間迴響,從漫漶走向清晰,又從清晰走向漫漶。

  柳宗元到此地,是公元八一五年夏天。當時這裡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,朝廷貶放罪人的所在,一聽地名就叫人驚慄,就像後來俄國的西伯利亞。西伯利亞還有那份開闊和銀亮,這裡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著,潮溼蒸鬱,暗無天日,人煙稀少,瘴疫猖獗。去西伯利亞的罪人,還能讓雪橇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線,這裡沒有,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,也消蝕得無影無蹤。面南而坐的帝王時不時陰慘一笑,御筆一劃,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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洞庭一角         余秋雨


  中國文化中极其奪目的一個部位可稱之為“貶官文化”。隨之而來,許多文化遺跡也就是貶官行跡。貶官失了寵,摔了跤,孤零零的,悲劇意識也就爬上了心頭;貶到了外頭,這里走走,那里看看,只好与山水親熱。這一來,文章有了,詩詞也有了,而且往往寫得不坏。過了一個時候,或過了一個朝代,事過境遷,連朝遷也覺得此人不錯,恢复名譽。于是,人品和文品雙全,傳之史冊,誦之后人。他們親熱過的山水亭閣,也便成了遺跡。地因人傳,人因地傳,兩相幫親,俱著聲名。

  例子太多了。這次去洞庭湖,一見岳陽樓,心頭便想:又是它了。一零四六年,范仲淹倡導變革被貶,恰逢另一位貶在岳陽的朋友滕子京重修岳陽樓罷,要他寫一篇樓記,他便借樓寫湖,憑湖抒怀,寫出了那篇著名的《岳陽樓記》。直到今天,大多數游客都是先從這篇文章中知道有這么一個樓的。文章中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這句話,已成為一般中國人都能隨口吐出的熟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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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東坡突圍            余秋雨

住在這遠離鬧市的半山居所裏,安靜是有了,但寂寞也來了,有時還來得很兇猛,特別在深更半夜。只得獨個兒在屋子裏轉著圈,拉下窗簾,隔開窗外壁立的懸崖和翻卷的海潮,眼睛時不時地瞟著床邊那乳白色的電話。它竟響了,急忙衝過去,是臺北《中國時報》社打來的,一位原不相識的女記者,說我的《文化苦旅》一書在臺灣銷售情況很好,因此要作越洋電話採訪。問了我許多問題,出身、經歷、愛好,無一遺漏。最後一個問題是:「在中國文化史上,您最喜歡哪一位文學家?」我回答:蘇東坡。她又問:「他的作品中,您最喜歡哪幾篇?」我回答:在黃州寫赤壁的那幾篇。記者小姐幾乎沒有停頓就接口道:「您是說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和前、後《赤壁賦》?」我說對,心裏立即為蘇東坡高興,他的作品是中國文人的通用電碼,一點就著,哪怕是半山深夜、海峽阻隔、素昧平生。

放下電話,我腦子中立即出現了黃州赤壁。去年夏天剛去過,印象還很深刻。記得去那兒之前,武漢的一些朋友紛紛來勸阻,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戰並不是在那裏打的,蘇東坡懷古懷錯了地方,現在我們再跑去認真憑吊,說得好聽一點是將錯就錯,說得難聽一點是錯上加錯,天那麼熱,路那麼遠,何苦呢?

我知道多數歷史學家不相信那裏是真的打赤壁之戰的地方,他們大多說是在嘉魚縣打的。但最近幾年,湖北省的幾位中青年歷史學家持相反意見,認為蘇東坡懷古沒懷錯地方,黃州赤壁正是當時大戰的主戰場。對於這個爭論我一直興致勃勃地關心著,不管爭論前景如何,黃州我還是想去看看的,不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古戰場的遺址,而是從藝術的角度看蘇東坡的情懷。大藝術家即便錯,也會錯出魅力來。好像王爾德說過,在藝術中只有美醜而無所謂對錯。

於是我還是去了。

這便是黃州赤壁。赭紅色的陡峭石坡直逼著浩蕩東去的大江,坡上有險道可以攀登俯瞰,江面有小船可供蕩槳仰望,地方不大,但一俯一仰之間就有了氣勢,有了偉大與渺小的比照,有了視覺空間的變異和倒錯,因此也就有了遊觀和冥思的價值。客觀景物只提供一種審美可能,而不同的遊人才使這種可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實現。蘇東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給黃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,而正是這種意味,使無生命的自然形式變成美。因此不妨說,蘇東坡不僅是黃州自然美的發現者,而且也是黃州自然美的確定者和構建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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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聽那冷雨    余光中

驚蟄一過,春寒加劇。先是料料峭峭,繼而雨季開始,時而淋淋漓漓,時而淅淅瀝瀝,天潮潮地濕濕,即連在夢裏,也似乎有把傘撐著。而就憑一把傘,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,也躲不過整個雨季。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。每天回家,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,雨裏風裏,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。想這樣子的臺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,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,片頭到片尾,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。這種感覺,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裏來的。不過那—塊土地是久違了,二十五年,四分之一的世紀,即使有雨,也隔著千山萬山,千傘萬傘。十五年,一切都斷了,只有氣候,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,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,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。不能撲進 她懷裏,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。

這樣想時,嚴寒裏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。這樣想時,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,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,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,而是金門到廈門。他是廈門人,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,二十年來,不住在廈門,住在廈門街,算是嘲弄吧,也算是安慰。不過說到廣義,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,常州人,南京人,川娃兒,五陵少年。杏花春雨江南,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。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。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,搖過去又搖過來。殘山剩水猶如是,皇天后土猶如是。紜紜黔首、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。那裏面是中國嗎?那裏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。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,牧童遙指已不再,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。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,究竟在哪里呢?

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?還是香港的謠言裏?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弦?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?還是呢,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櫃內,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裏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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甜美的剎那  柯裕棻


幾年前,某個心理醫生朋友給了我一個積極的建議,他說,偶爾心情不好情或緒低迷的時候,只要想想快樂美好的事情,寫下來列成一張單子,想辦法實現一兩個,心情就會明顯好轉了。

他說,不能預先開一張清單貼在牆上,必須是每次低潮都靜心坐下來,仔細想過再寫出來。

說也奇怪,這件事剛開始實行的時候真是非常困難,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之際事物總是以負面的姿態悄悄浮上心頭,即使強迫自己想起一兩件美好的事物,還是缺乏將它們寫下來的興致,即使寫了,也缺乏實行的力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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芝麻開門           鍾怡雯

我的鑰匙逃走了。對於這種在開門剎那才會想起的東西,我曾遺失過,也常因隨手置放而不知去處。可是一串鉤在食指上的鑰匙,竟然在我的注視下叛逃,生活細節常出錯的我,一時也覺得不可思議起來。怎麼那麼湊巧?不到兩吋的縫隙,在電梯和六樓的地板之間,吞沒住家、辦公室、汽車、信箱的九支鑰匙。那麼大串的金屬落入奇怪的空間裡,彷彿一場事先計算過的預謀。意外的不只是我,一群等電梯的人同時目睹了鑰匙逃逸的經過—就在電梯門打開,我和上弓的食指,以及掛在食指上的鑰匙同時準備跨出剎那,它輕易從食指滑下,縱身躍入黑暗的窄縫。
鑰匙不見了,所有能容身的空間都拒我於外。無法發動車子,無法進家門,辦公室也上了鎖,所有屬於我的空間都不再收容我。好心的管理員找人來幫忙,那兩個男人說先要電梯管制,才能進入底層去打撈。
電梯底層?那是夢的深淵嗎?多年來我反覆做著相同的夢:電梯不斷往下墜,我被囚在那密閉的空間裡,往無止盡的底部墜落不停墜落,週遭一片漆黑:失速令人極度恐慌,更驚慌的是不知道終點將止於何處。如今鑰匙逃竄到夢境裡,彷彿指引我去開啟夢之謎。我跟隨那兩個男人走到地下室,他們拿著長長的鐵枝和手電筒打撈鑰匙。我俯在門口向下張望,原來夢的謎底,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密閉空間,一潭混濁的積水,四週佈滿鋼筋,鋼鐵生鏽的味道混著濁水的氣息,每一句話都有幾圈回音學舌。
帶著臭味的回音,令我懷念起童年的那口井,以及響在井邊的一串鑰匙。那井水帶著菁苔的清香,我低下頭去喊自己的名字,井水也大聲應和,連那回聲都彷彿有淡淡的餘香。瞎眼的奶奶在井邊洗菜、洗衣服、貼身的鑰匙串隨著動作匡噹匡噹,那是童年的配樂,記憶裡最美好的聲響。鑰匙屬於一只古老的檀木櫃,裡面收藏著奶奶的生活零件:爽身粉、髮夾、梳子、燕窩、五○年代的舊手提包、式樣古老而厚重的首飾,包括曾祖母遺留的耳環和手鍊;三張少女時的照片,封在一個花布包裡;女兒送的布料,她一塊一塊疊著,過年時叫我送到裁縫那兒,按照舊呎吋舊式樣做套衫。前幾年搬離老家時,我向奶奶要了那串鑰匙作紀念,只可惜,它再也打不開童年的門。
鑰匙終於找到,可是鑰匙圈上的飾物卻不見了。這真是詭異,鑰匙一支也沒少,飾物卻被夢取走了。兩個男人使用比找鑰匙更長的時間輪流下去掏,弄得滿頭大汗,最終宣告放棄。我拿著失而復得的鑰匙,忽然覺得它變得很沉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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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安憂鬱     柯裕棻

念研究所的時候,我就開始獨居了。獨居我喜歡很小的房間,如此我可以跟那個空間完全成為一體,不感到空闊疏離。我喜歡床靠在書桌旁邊,書桌頂著窗子,因此房間裡一邊是睡眠,一邊是思考,另一邊就是外面的世界。清清楚楚地窩成一團,貓似的。

我常常睡到中午,醒來以後就靜靜坐在床上發呆。

下午的某個時間,窗外的陽光會非常淡薄地貼在白牆上,淺得教人發慌,教人擔心它再薄一點兒就瞞不了人,貓兒一踩過,就要跌下來碎了。如此淡薄的日色是一種咒,午後牆上那道飄忽而不怎麼準確的光影,就是一張沒把握的符紙,封在窗口。如果被這個迷惑了,那麼真不知道會失神到什麼境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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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後院西隅近籬笆處曾經種有一排三株義大利柏樹。這種義大利柏樹(Italian Cypress)原本生長於南歐地中海畔,與其他松柏皆不相類。樹的主幹筆直上伸,標高至六、七十呎,但橫枝並不恣意擴張,兩人合抱,便把樹身圈住了,於是擎天一柱,平地拔起,碧森森像座碑塔,孤峭屹立,甚有氣勢。南加州濱海一帶的氣候,溫和似地中海,這類義大利柏樹,隨處可見。有的人家,深宅大院,柏樹密植成行,遠遠望去,一片蒼鬱,如同一堵高聳雲天的牆垣。

我是一九七三年春遷入「隱谷」這棟住宅來的。這個地區叫「隱谷」(Hidden Valley),因為三面環山,林木幽深,地形又相當隱蔽,雖然位於市區,因為有山丘屏障,不易發覺。當初我按報上地址尋找這棟房子,彎彎曲曲,迷了幾次路才發現,原來山坡後面,別有洞天,谷中隱隱約約,竟是一片住家。那日黃昏驅車沿著山坡駛進「隱谷」,迎面青山綠樹,只覺得是個清幽所在,萬沒料到,谷中一住迄今,長達二十餘年。

巴薩隆那道(Barcelona Drive)九百四十號在斜坡中段,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。人跟住屋也得講緣份,這棟房子,我第一眼便看中了,主要是為著屋前屋後的幾棵大樹。屋前一棵寶塔松,龐然矗立,頗有年份,屋後一對中國榆,搖曳生姿,有點垂柳的風味,兩側的灌木叢又將鄰舍完全隔離,整座房屋都有樹蔭庇護,我喜歡這種隱遮在樹叢中的房屋,而且價錢剛剛合適,當天便放下了定洋。

 

房子本身保養得還不錯,不須修補。問題出在園子裡的花草。屋主偏愛常春藤,前後院種滿了這種藤葛,四處竄爬。常春藤的生命力強驚人,要拔掉煞費工夫,還有雛菊、罌粟、木槿都不是我喜愛的花木,全部根除,工程浩大,絕非我一人所能勝任。幸虧那年暑假,我中學時代的摯友王國祥從東岸到聖芭芭拉來幫我,兩人合力把我「隱谷」這座家園,重新改造,遍植我屬意的花樹,才奠下日後園子發展的基礎。

 

憧憬金色前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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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裡·薩松(Siegfried Sassoon1886——)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:「In me the tiger sniffe the rose.」勉強把它譯成中文,便是:「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。」

 

  如果一行詩句可以代表一種詩派(有一本英國文學史曾舉柯立治「忽必烈汗」中的三行詩句:「好一處蠻荒的所在!如此的聖潔、鬼怪,像在那殘月之下,有一個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歡愛!」為浪漫詩派的代表),我就願舉這行詩為象徵詩派藝術的代表。每次念及,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·盧梭(Henri Rousseau18 44——1910)的傑作「沉睡的吉普賽人」。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,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,我相信,這幅畫同樣會成為傑作。借乎盧梭逝世,而薩松尚未成名。

 

  我說這行詩是象徵詩派的代表,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;它表現出人性裡兩種相對的本質,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種相對的本質的調和。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「我心裡有猛虎雄踞在花旁」,那就會顯得呆笨,死板,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。只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,因為猛虎象徵人性的一方面,薔薇象徵人性的另一面,而「細嗅」剛剛象徵著兩者的關係,兩者的調和與統合。

 

 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:其一是男性的,其一是女性的;其一如蒼鷹,如飛瀑,如怒馬;其一如夜鶯,如靜池,如馴羊。所謂雄偉和秀美,所謂外向和內向,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,所謂戴奧尼蘇斯藝術和阿波羅藝術,所謂「金剛怒目,菩薩低眉」,所謂「靜如處女,動如脫兔」,所謂「駿馬秋風冀北,杏花春雨江南」,所「楊柳岸,曉風殘月」「大江東去」,一句話,姚姬傳(姚鼐)所謂的陽剛和陰柔,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的註腳。兩者粗看若相反,實則乃相成。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,只是比例不同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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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649月間,大專聯招放榜後,韓偉院長個別邀請首屆學生上山座談,張曉風老師即席發表<唸你們的名字>一文,歡迎陽明120名新鮮人。照片轉錄自第一屆校友畢業紀念冊之部分師生身影。

 

孩子們,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,美國南部的陽光舒遲而透明,流溢著一種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、古老而寧靜的幸福。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榜名單寄來給我,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,我逐一地唸著,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,為你們祈禱。

 

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,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,但是,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──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。

 

我願意再說一次,我愛你們的名字,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,在萬千中國文字中,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──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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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酒泉街,我遇見孔子對面走來。
 
「咦?怎麼會在這裡碰到你?你不是應該住在臺南嗎?臺南的那間孔廟好像比臺北孔廟規模更整齊。」
 
「唉,別提了,臺南那地方不太友善,他們說我拿的是中國護照。其實,冤枉啊!我拿的是魯國護照,而且我當年屬於『四海之內皆兄弟幫』,我在各國游走,我是當年的國際級人物哦!就是現在,我也是老共二百所『孔子學院』連鎖企業的業主!」
 
「好啦!好啦!我知道你了不起,你今天跑上街來散心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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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小我就有一張自己的書桌,我對它的裡裡外外知之甚詳,我坐在它邊上做功課的時間和窩在底下發呆的時間差不多。

 

對一個小孩而言,這桌子十分奢侈。它是阿姨特別訂做送給我的生日禮物,實心櫸木,全是卡榫沒有一隻釘子。桌面大得像一張小床,除了桌燈之外不放任何物品。桌子極沉,拉開抽屜時完全沒有聲音,兩個大人也抬不動,整個沉甸甸的像是一個苦讀的功名。

 

媽媽老是跟我說,讀書的重點在於書桌,桌子要穩,收拾乾淨,書才唸得好。現在想想,這桌子確實具體表現了媽媽對我的某種期望。

 

除了唸書寫作業畫畫之外,我充分利用了這桌子。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很喜歡坐在那桌子底下,這無人知曉的怪異習慣持續到我上國中開始長高了才停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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